隐王

故园无此声

[三国][权瑜] 神形俱散在群星闪耀时 完


孙权记得自己在长长的走廊上独自行走。


江东夜雨吹彻阑干,满庭满院悬挂着的纸灯笼发出幽咽的白光,他亲自送走过太多太多的人。周瑜去世的那个冬夜他也曾如此独行,在仿佛走不到尽头的台阶下换了白马,在码头又换了大船。他带着年幼的周循周胤,逆着他同样逆流而上的江水,在芜湖迎到了周瑜的灵船。


也就是像这一夜这样。


孙权在人影寥寥的灵堂中孤坐,十年前他为之燃香焚颂的是他的将军,手足、肱骨,十年后棺椁中沉睡的是他的侄儿、女婿,这难免让人觉得有些逾矩,孙权却浑不在意。


他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想不起来周循的脸。


周循的面孔生得或许更像小乔夫人一些,恐怕也就是那样一点隐约的秀气让他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儿一见倾心——尽管他们自小见过不止一面。建安十九年的时候周循曾扈从孙权向豫章郡行猎,幼时羸弱的青年翻身上马,力拔雕弓之时依稀已有山河之美。他也有无数次与旁人谈论起周循,有时是吕蒙,有时是甘宁,军中诸将对这个「英果有瑜风」的晚辈分外青眼相待。


他们呵护的无非是下一个鹰翔于天的美梦。


他莫不亦如是。


耳边依稀是少女时的大虎笑嘻嘻的大声嚷,「循哥哥,你猎一只兔子给我。」


周循问,「是白色的那只,还是灰色的那只?」


孙权忽然跑马打断小儿女的娇喃,「循儿,随叔父猎虎去罢。」


他的周郎掌犹有火,胸中带甲,是国士无双的磊落英杰。周循为他做前驱,纵马越过草甸河流,他的眼睛也犹如建安十三年会猎赤壁前的那个夜晚,他同周瑜登台作议,窗外星星那样明亮。


周循道,「猎虎逐鹿,到底总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大虎,和她们的那只白兔。」


孙权问,「是你父亲这么说?」


周循答,「不,但我知道,他会这么说的。」


孙权骤然起身。


天蒙蒙将亮。


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,昏暗的光线让孙权视线模糊。周胤身量高大,穿着昨日的那身素服,在一日初始的清晨,清冷的露水仿佛打湿了他的鬓角,而他眉眼更加清晰深邃。周胤遥遥向孙权行礼,挺直的脊背绕过门廊,脚步的响动一声一声,由远及近。


由过去,到现在。


孙权低声唤,「公瑾。」




从建业行船到庐陵郡,周胤有大把大把空白的时间可以用来回忆过去。掌舵的船工由大虎一手指派,最是沉默而稳妥,在听闻周胤打算在芜湖停靠半日时也只有一瞬间的讶然。


他生于江岸长于江岸,却偏偏对水边潮湿的天气最是厌烦,周胤拉起了帷帽,隔开这日低压压的乌云,将雨未雨的天色,与他一同远谪的老奴絮絮叨叨念道,「又是一个冬天了啊。」


他亦如是厌恶冬天。


那个冬日就在此处,他看见舱中榻上父亲苍白的面孔,在他远未理解什么叫做永恒的死亡之时,父亲冰冷的手指和满目的白色让他感到寒冷。孙权抱着他裹在貂毛大麾的胸口中央,他们登上主舰的甲板,居高临下检阅迎送遗柩的,江上白浪一样的诸将,孙权同样冰冷的手掌抚摸他的头发,他说,「胤儿不怕。」


他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不世英雄,在他日后总会听到的那些或于山越或于江夏,甚至赤壁甚至乌林的散本故事里,他的父亲悬刀勒马呼号三军,雄姿英发羽扇纶巾,那些故事犹如滔滔江水奔腾不息,见过听过的人从不会忘记。


而在某种意义上,与他长着相似又截然不同面孔的兄长远比他更像父亲。


众人夸耀他的兄长犹如周郎再世,他们寄托在他身上的情感昭然若揭。


但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与他一样的。他亦读过父兄都读过的书卷,舞弄过他们把磨光滑的长弓,甚至驻守公安时,他也在江上放过一把烈火。


他们无非都只是想再要一把大火。轰轰烈烈绵延不息,就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梦。


孙权说,「公瑾。」


在空荡荡的将军府内苑,在清晨,在周循的灵堂上。


孙权的手掌覆上他的手掌,指腹薄薄的笔茧摩挲着他的手背。


「孤只有你了。」




「不。」周胤抬起头来,「我始终是我自己。」





孙鲁班忽然委顿在地,连呜咽都那样凄恻,「他会死的。」


孙权答到,「我知道。」




——大梦终将醒。





所以这个故事终将终结在公元 239 年的这个冬夜,时光漫长无垠,亦静止在此刻。


这时候曹兰卿刚刚登上帝位,陆伯言尚意气风发,姜伯约还没在北伐的道路上穷途末路,司马景王也仍是洛阳城里雅有风采的俊朗青年。三足鼎立的历史上空仍旧群星奕奕,群雄激荡。


他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远离似乎远不能称之为「阴影」的父兄的阴影;


他是以如此残酷冷静的方式醒来;


他是以如此恰如标题的方式离去。




神形俱散在群星闪耀时。




完。




大江东去浪淘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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